步向極意

  極意,合氣道的最高境界,象徵著技藝與身心已達極高之境。我原先與這邊的世界無緣,卻受到命運的牽引,踏上漫漫修行之路;專心一志,以提升身心為目標,步向極意。

  修行的路途並不順遂,從最一開始便面臨了曲折。第一次知道合氣道,是在天母附近的一條馬路上,年幼的我坐在舅媽的摩托車後座四處張望。舅媽是我的兒時保姆,我童年絕大多數的時間都在她士林區的家中渡過,而舅媽總是會騎車載我去傳統市場買菜。那天天氣乾熱,坐在燒得火燙的機車坐墊上更是令人難耐。在回程的路上,我左一包、右一包地提著裝滿菜肉的塑膠袋,一切如同往常,一個台北還沒有空汙前的清澈天空下的小小溫馨時刻,唯一與平常不同的是,那天恰巧走了與原本不同的路。換一條路的理由已經記不清楚,但對於在那條路上看見的事物,終生難忘。那條路上有一間向著外頭滿是落地窗的道館,透過玻璃,可以看見裡頭明亮乾淨的空間,再向內望去,練習者們認真的姿態毫不藏私地展露無遺。這是什麼地方?我的視線來到了懸掛於大門的招牌,上頭寫著「XX合氣道」。輕盈、穿著黑色道裙(合氣道袴)的男男女女們在軟墊上飛舞著並吼著,像是舞蹈卻又充滿著力量,嚴謹中帶著內斂的衝勁,我立刻為這從未見過的事物著迷,甚至可說是一見鍾情。在我為練習者們的吼聲、拍地聲陶醉時,紅燈轉為綠燈,舅媽見狀便發動機車引擎,結束了這場夢。

  回到舅媽家後,我撥了電話向雙親之中的一人提起,卻得到了「那是老人家的運動」的拒絕理由。於是,幼年的我與合氣道錯過了。

  接連十三年的求學過程,雙親將我送入私校就讀。在私校的生活,我成天忙得不可開交,絲毫沒有時間思考夢想一類的「非現實」,合氣道也自然地被推向了堆滿雜物的一隅。每天抱著書本、樂器還有充斥著各種社交活動的生活持續了幾年,一直到我向屬意的大學遞出一份風光亮麗的備審資料,步調才總算是慢了下來,也才有機會重新思考,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麼?

  進入大學,所有的新鮮人都必定會面對一段重新定義的過程,我也曾經面對,也曾經設定各式各樣的荒唐目標,像是在大二聖誕節之前交到女朋友、進入學生會為民喉舌、開始創作電子音樂……等等,這其中有一些有達成,有一些則在後來的日子裡了解到那是我命中不該有的而放手。

  漫步在充滿著歡愉笑聲的大學校園,社團博覽會的那天,我一身邋塌地遊走在各個攤位之間。身上穿著高中母校的運動服、肩上披著登山時的登山外套和腳下踩著再也不能更髒的白布鞋,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走著——沒有髮膠、沒有飾品和潮牌衣物或潮鞋,只有一身的舒適。其實,也不是刻意要穿得隨性,只是那時的我才正從想交到女朋友的公孔雀中畢業,褪去了一身七彩華服,剩下的只有最原本的自己。原本以為自己會像高中時期一樣,加入音樂性社團,但在一晃一晃地掃過各個社團攤位時,「XX合氣道」的招牌再次吸引了我的目光。一切都與過去一樣,不同的是這次我清楚地記住了上頭寫著的是「政大合氣道」,我終於認清了這條路的入口。

  初學合氣道,日子過得相當充實。在每一週兩次的社課中,白帶新生們得同時記得技法雙方的腳步、細節,同時更不能記錯技法的名稱,這對剛開始的我是相當困難的,不僅時常將兩個技法名稱對調,更常擅自融合而鬧了不少笑話。雖然練習時總是犯錯也總給前輩們帶來麻煩,但眾人還是給予無限的包容與體諒,這份特權得來的溫柔總是刺激著我的自尊心,使我更加努力練習,希望能夠追上前輩們的腳步、早日入「級」,脫離象徵著體驗者的白帶,脫離對待客人的輕鬆教程。

  每週兩次的社課是一早一晚,早上的那門對我來說更是痛苦。身為通勤生的我,每週六早上都得抵抗著日漸頑強的睡魔,經歷半個小時的車程與十幾分鐘的山坡測驗才能到達社課教室所在的大樓進行學習。前一天小週末的誘惑加上隔天的早起,我進入教室時通常都已是疲憊之軀,但為了理想,仍努力地提起精神練習,更會在社課後留下來做幾組鍛鍊。週三的課也同樣艱辛,我得趕著在課堂下課後飛奔購買麵包當作晚餐,之後又急急忙忙地衝回社課教室。初學的那段日子是練得最勤最瘋的,像是要把過去在私校中所被限制的熱情一口氣化作衝勁,我努力地練,賭上一切地練,將生命全盤砸下,希望能聽見「七七七」的喀噹聲。最後,喀噹聲確實是出現了,但是卻是我左手手指的碎裂聲。

  其實折斷手指並不可怕,不論是回憶起來或是當下的疼痛,它都微不足道,真正令人恐懼的是那些囂張跋扈的想像與噩夢,它們不時侵襲而來,使得自己將自己嚇入深淵。

  手指受傷、包得像是木乃伊的那四個月,我被迫離開了很多事物,像是桌球、寫作、電玩……但最令我難受的是在這個難過的時刻,我不能為自己奏出憂愁的曲調。少了一根手指,整把琴怎麼抱都不對勁。身為樂手,手指一旦毀了就全完了,特別是操作需要靈活左手的樂器時,些微的差異更成了巨大的溝壑。當從醫生得知可能再也無法恢復往昔水準時,我陷入了深沉的低潮,他給的不只是一個診斷,也是一個死亡宣告,宣告著我的樂手生涯已經結束,也在我的墓名碑上刻下死因。我從來沒度過這麼毫無希望的時刻,如果可以,也希望這輩子再也不會回到那裏。

  跌得越重、爬得越高,那段幾乎什麼也做不了的時間裡,每一天、每一天地,我反省著自己,也漸漸接受受傷,接受錯誤。

  由於手傷的緣故,我的生活產生了巨大的改變,不僅社課時間空下來了,樂團的練習時間也都被取消。我開始有更多時間閱讀,更多的時間為學業付出,當然更重要的是有充分的時間靜下心來看看自己。我無法忘懷在課堂與課堂的中間,我闔上書本,走出圖書館,望著天空、望著自己的手,一面幻想著未來,一面繞著河岸散步,悠哉得像是再也沒什麼好擔心的那個午後。

  我想要的是什麼?真正需要的又是什麼?我漸漸丟棄所有不必要的堅持與擾亂思緒的目標,專心過好每一天、做好每一件即使左手不方便也能夠做到的事。

  讀書、聽音樂、反省、復健、準備期末考,很快地我又回到了社團。看到我的出現,前輩們都很震驚,他們大概以為我再也不會出現,再也不會踏進這道門,我原本也這樣認為,但我考慮許久後,還是無法做出放棄的決定。我想我成長了,突破了過去的框架,也終於發現,原來侷限自己的一直都不是環境,而是自己害怕承認失敗的心。不服輸、要比別人優秀、不論是音樂或是武術都要樣樣精通、設定的目標不論在高遠都一定要達成……這些堅持都在那四個月消融殆盡,只留下最好的部分。於是,我重新站起,與比我晚加入社團的後輩們一起從最基礎的動作練起。

  步向極意,該怎麼做才是正確的?在終於成為白帶之外的色帶後,某一次前輩與我聊到這個話題。我想,極意之路就是修行之路,修行之路也就是受到種種命運的牽引後,仍必須專注一心地修煉自身的道路。或許,我們的練習終究不在合氣道或各種技藝,而在自己,這些外在的武術也好、技藝也好,也只是在協助我們鍛鍊自身的輔助,從「形」的練習達到「心」的練習。這個答案看似淺白,就像是能在網路上隨手取得的標準解答,卻是我從這一段時光中體悟出的最深道理。在那停止的四個月,我的腳步是停止的嗎?其實不然。在那段時光中,縱使飽受失意與痛苦折磨,我仍相信那是一條滿是荊棘的捷徑,雖然自始至終無不感到痛苦,但它最終會使我走得更遠。

  極意,它在哪裡?我想,極意就是身心達到極其祥和與安穩的境界,當到達時,便不再有鬥爭之心,人人各自反省並精益求精,不與人為敵,成為真正的無敵。在戲劇《東離劍遊紀》中曾經說過一段值得參考的話:「當你以天下無雙為目標時,往往也最是無知。武道所通往者不山巔,而是無邊遼海,越想登峰造極,越不見盡頭。」極意的境界或許從來不是巔峰,而是一片寧靜、寬闊的海洋,它毫無邊際,也因此值得靠一生去摸索。人的一生不過百年,從十九歲開始的修行之路,即使不能知曉終點,能在路途中學到些什麼,也就不虛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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