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投影

公園的小湖中間還留著之前的積雪。

  拉一張椅子坐下,一群人圍成一圈;在一望無際的空白房間,被聚光燈包圍;每個人都有著不一樣的年紀,但是都留著同樣的血。當外圍的燈亮起,所有人的影子重合在圓陣的中心形成一個陰影;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陰影中又爬出一個全新的人。現在的自己是所有過去自己的投影,是生命嶄新的樣子。當一年過後,圓心的存在也會拉一張椅子往外坐,用他的軀體投影出下一個自己;如此往復,直至房間塞得再也裝不下一張椅子。

  現在的自己是過去的投影累積成的,或者說是過去每年、每月、每日、每個瞬間的集合。人在每一個呼吸中不停累積,像是從谷壑堆疊至高山巔峰的積雪,每一個點滴都在塑造自己的存在、塑造自己和這個世界的關係。少掉一秒就不會是現在的人,少掉一幀的回憶就不會完整。我們都在掙扎地活著,在尚未形塑什麼叫作自己的同時,又不得不邁開腳步。時光是不等人的,像是雪地裡的雪人總會融化成一攤骯髒的泥水;不論它帶著誰與誰的快樂回憶,時間到了事情就會來到結尾。

  過去的我是怎樣的人、現在的我是怎樣的人、未來的我是怎樣的人,我又希望成為怎樣的人?在一步步成長的同時,周圍的世界不停改變。人們總是稱之為進步,時代不停推陳出新,將那些美好的過去套上一層朦朧的濾鏡,回頭望去,原來已經走了那麼長的距離。我也曾經想要停下腳步,想要回頭去捕捉逝去的美好;想要回到快樂的大學生活,想要回到在文山區無所事事的燜熱下午,想要回到那一些讓我感到無比幸福的瞬間。但一眨眼,大學生涯也已經過去了三年。「時光匆匆,歲月如梭。」老套得永不過時。

  來到這片陌生土地生活的我,總想著記憶中的台北,那是個回不去故鄉。物是人非,即便我在外斬獲了多卓越的成就,獲得多少成長,用多少鮮花和財富裝飾自己,我始終必須面對,我已經不再是那個少年了。不知不覺從剛上大學的十八歲,變成離三十靠得更近。下一步怎麼做?如果是我會怎麼做?如果可以,真想把過去那個情感豐沛的我叫出來,那個沒怎麼長白頭髮、也還沒把自己弄到去根管治療的我,那個總是笑容滿溢的我。歲月帶給了我很多,卻也帶走更多,它帶走的,甚至是我一輩子都不想失去的部分,殘忍至極。

  真正的智者在有煩惱的時候應該怎麼做?我想成為智者,我想要心安理得地面對所有事情,我想要當事情不在我的掌控時,也能夠仰著天一笑置之。我想要即使是面對最極端的狀況,仍能保持冷靜應對,並且放下那些不再屬於自己的。但我越是做這些思考,只是越證明了自己是一個愚昧的人。像是詩體埃達的Havamal哩,奧丁的語言:"A fool stays awake all night worrying about everything. He 's fatigued when the morning comes, and his problems remain unsolved." 煩惱正奪去我的睡眠,正奪去我生活的平衡,而我只是待在原地無能為力。一天又過去,這些問題依舊存在,我反覆持起過去的碎片和疑惑,整把塞進口中反覆咀嚼,以為這樣就是個深思熟慮的智者,實際上卻大為相反。

  我能感覺到過去的我在現在的自己身上留下了什麼,我也能感受到自己在這段日子多獲得了什麼體悟,更清楚自己眼前的困境。解鈴還須繫鈴人,這些限制是我替自己設下的,不是任何人。圍繞在我世界裡的心魔,一直是那個我理想中的自己,那個有著我所羨慕的一切的泡影。我想放自己一條生路,但他卻狠狠掐著我的咽喉;對未來充滿希望的是我,痛下殺手的也是我。那個笑容滿面享受生活的人是我,那個在桌子底下顫抖的人也是我;每個面相都是真實的我,卻都只反映了部分真實的面貌。我想給自己自由,卻又同時將更多的枷鎖纏繞在身上。渾身掛滿的鈴鐺在四肢劇烈的掙扎下,發出此起彼落的清脆響聲,像是嘲諷,也像是輓歌。這是沒有終結的自我折磨,更像是內耗,直至大海將我的靈魂帶至另一個世界,只要我尚存一口氣,都無法掙脫。

  我的內心渴望著的是一個安穩的力量,一個羅盤、一座燈塔。這道光會將我從過去所有的拉扯中救贖,讓我從自責、困惑、煩惱和懊悔中得到解放。在未來的某天,或許我能夠獲得勇氣,然後穿越回去、走過所有的殘像,一次又一次地救援自己。直至影像不再擾動,所有的身影再次歸於平靜。

 

——分了幾段時間寫完,中間的情緒可能因此有斷層,但還是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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