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的一角，封起來的停車場。
人在什麼時候會顯得從容不迫？答案是，在環境中的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中的時候。反過來說，人也可以用表面的從容不迫來偽裝、迷惑其他人，好像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這是說謊的一種，是欺詐、是騙術，像是小丑的職業素養——只要站上舞台，就要將真實的自己隱藏在空泛的笑臉之後。即使演得再差勁，還是得把整場戲演完，這也是演員的基本素養。
我很討厭謊言、推崇真實，就和絕大多數的人們一樣。過多的謊言將社交成本無限提升，爾虞我詐的內耗、資訊不對等導致人與人之間壘起層層城牆。人心的隔閡像是大江大海，遙遙看不見盡頭。我猜不中你的想法，你猜不中我的；我想和你真心相待，我們卻互不信任。謊言造成我們的分裂，沒有謊言我們卻也無法共存。人類的命運構築在由語言搭建的通天巨塔，生得一張好嘴就能平步青雲，口齒不流利、笨拙，一失足就會墜落萬丈深淵。這是個因言獲罪的世界，我們都需要謊言來保護自己，需要謊言來維繫表面的風平浪靜，需要謊言讓我們忘記水面下的暗流湧動。
為了好好演完一場戲，為了從狗嘴吐出象牙，為了從舌根迸出佈滿整座水池的蓮花，審視局勢是最重要的。既然要說謊，就要說得不會被發現；像是偵探小說的完美犯罪，要說謊的話就不要留下目擊證人和證據，要說謊的話就要用接下來的一百個謊言來自圓其說。謊言是一個人的藝術，是不能見光的魔術手法，是每個人藏在衣櫃或者電腦硬碟裡面、只有自己知道位置的秘密文件。為什麼要說謊？何時說謊？如何說謊？每一個問題都要有明確的目標。除非是性格惡劣扭曲的人，否則每句說出口的謊言、採取的違心行動都要有明確的目標。要讓一個謊言成立最重要的是，有什麼能夠讓計畫更順利的條件。條件足夠充分，即使是天馬行空的胡言，也能博得滿堂彩。
讓謊言成立的條件有很多，最簡單的就是聯合共犯，最好是聯合足夠多的共犯，讓其他人幫你完成一個人的表演。如果能順利掌握這個條件，有時候甚至不用親自說謊，既能保有清白，又能讓事情朝心中所想的角度前進。聯合共犯最難的一點是，要讓共犯也不能掌握全盤的計畫：要連共犯也被蒙在鼓裡。昨日的敵人是今日的朋友，同樣的道理，今日的朋友也可以是明日的敵人。讓人掌握把柄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像是主動把刀子與後頸交給對方。這種全盤的信任需要很大的勇氣，有時候甚至比起勇氣更像是愚蠢。只與有道德的人來往，因為他們不會背叛自己的誓言、不會背信忘義。除此之外，把把柄親手交到其他人手裡是很危險的。我們都要學著說謊，即使排斥，都必須思考怎麼好好騙人，怎麼不要被騙。怎麼分辨場面話，怎麼辨別誰是真的可以深交的朋友，怎麼辨別誰只是為了錢財而來，辨別誰又真的能帶來安寧和財富。這些思考讓人和人變得複雜，眼神變得冷淡、變得尖銳，愛和熱情也都變得淡薄。
這世界上存在一百萬種騙別人的方式，他們也不盡是充滿惡意的。有些謊言是出自避免對方擔心、出自安撫對方的情緒，出自愛、出自關懷、出自尊敬，甚至是出自報答他人過去的恩情。成年人特別愛說這類的謊，每一個鼓勵、每一句我沒事，背後都隱藏著不想被發現的本意。甚至每一句安慰、關懷，有時自己也身處水深火熱，但是卻燃燒自己照亮他人，在自己最需要關懷的時候，把所有的溫暖都給了身邊的人。這些謊言是偉大的，即使被發現，也大多受人感激和尊敬。在無助的夜晚裡，即使是一句虛假的問候或者關心，都能從冰冷的角落將一個人救回來；一通電話、一條訊息，就有把窗邊的人拉回來的力量。確實，每一個都忙碌於自己的生活，或許也沒有心思和餘力去真的時時刻刻關注身邊的人，但是一句我很在乎你，有能夠拯救生命的力量。
最悲傷的一種謊言，是騙自己的謊言。常說一個人能夠騙得了別人，但是卻騙不了自己——我認為這句話是錯的，人是可以騙過自己的。被自己的成就、榮耀、虛榮心、忌妒、恨……被自己所編織出來的語言所欺騙的人，是很可悲的。他們活在自己構築的世界裡，像是無所不能，卻一眼都不敢看向外面的世界。天空、大地、銅牆、鐵壁、森林、河流、磨坊、書房、城鎮……即使在你的世界裡面你是國王，一切都只不過是紙糊的幻象；當謊言被戳破時，只能用手指蘸著口水往破洞黏黏補補，用咄咄逼人的態度，劍拔弩張地驅逐入侵者。自己連自己都欺騙的話，還算得上是真切地活著嗎？抱著漏洞百出的幻想，拒絕所有伸出的援手，自己當獨角戲唯一的觀眾，一輩子渾渾噩噩地就這樣住在紙箱裡面。若是知道自己在騙自己，那或許還是自作自受；但若連自己身處幻覺中都不知道，還以想像的力量沾沾自喜，從旁人看來，是既滑稽又可悲的。井底的青蛙王子，永遠看不見外面的公主。
人與人真誠相待的世界，是不存在的；甚至連童話故事中都不存在，黑魔女正是用了偽裝才騙得白雪公主吃下蘋果。天地那麼大、宇宙那麼遼闊，我們那麼渺小，比沙粒更加微不足道，為什麼可以有那麼多的煩惱跟偽裝呢？是佛教的末法時代嗎？或是基督教的末日災難？從什麼時候開始，成熟的標準成為了時刻隱藏自己的心情？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修改自己的容貌成為一種禮貌？當玩具被更年幼的孩子弄壞時隱藏著不能生氣，被大人誇獎著好乖；當本該用來記錄生命真實瞬間的照片，成為了人人比拚修圖技術的媒介。我們都被教過誠實待人，卻誰都在說謊。說謊鼻子就會變長的童話故事的另一側是，若不適時吹捧並包裝自己，連麵包都吃不起的現實。或許誰也不想說謊，但為了保護自己，為了保護身邊的人，又誰都不可避免地說謊。
真的自由自在的世界不存在，即使這張嘴長在自己臉上，即使心地善良，人終究只能選擇說謊。
——還是當個小朋友輕鬆自在。長大之後不只騙自己，也騙別人。就連說不難過、別擔心，也都是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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